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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深巷 作者:王慰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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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3-08-13 23:14作者:王慰先来源:作家联盟网址:http://zgzjlm.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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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兴古城俗称“西瓜城”,因这座苏中名城当年被箍在周长9华里的老城墙内,圆圆的象西瓜而得名。城墙外围是清粼粼的城河,西瓜漂在水上,有灵气,所以从泰兴走出来的人有灵气。贯穿西瓜城的老街纵横各一,以鼓楼为圆心向四方扩散。与老街交错的是一条条深巷。城内水网密布,石拱桥随处可见。距离鼓楼不过一里多路,就被称为东门西门南门北门了。我家在西门,老街的南侧,通江河东岸。


一、青石板的记忆

在我的印象里,老街其实也是青石板铺就的窄窄的深巷,铜匠锡匠剃头匠迎面碰到从宝塔湾进城的独论车,得稳住叮当作响的挑子寄身屋檐下,错身而过,再继续踩着石板路挑着一头热的挑子叮当起来。

能让青石板发出叮当响的,不是大脚匠人的挑子,而是小脚老太的鞋子。这种鞋早已见不到了,叫钉鞋。钉鞋是为老太太下雨天出门准备的。泰兴是滨江小城,雨水多,每逢下雨,满街的蓑衣草鞋,有身份的人则是套鞋油布伞,女人们打着油纸伞,掂着脚小步走过。年事已高的老太婆尽管已放了脚,那脚比三寸金莲却大不了许多,她们是不穿草鞋也没有套鞋的。不知道从哪个朝代起,有心人专门为小脚婆婆制作起钉鞋来,谁都知道老婆婆很少在雨天出门,但钉鞋还是要做的,至少说明他会做钉鞋,而且手艺好。钉鞋象一双布棉鞋,五寸来长,窄窄的,灰黑色,尖头高帮。与棉鞋所不同的是在鞋底布了几十颗铁钉,象我们今天在飞机、轮船身上看见的铆钉。有了铆钉还不能解决防水问题,鞋匠想了妙法,他们把做好的钉鞋扔在桐油桶里,浸泡七七四十九天,再晾晒七七四十九天,当鞋子变得硬邦邦,敲起来笃笃响,就让老太太们穿了。有钉鞋的多是大户人家,下雨天穿钉鞋出门的老太婆都是有香云纱衣服的,一身宽大的咖啡色香云纱,一双能使青石板叮当响的钉鞋,很显出老太太的身份来,再由壮年的儿子撑一把有六根竹骨的油布伞,亦步亦趋,即使斜雨把香云纱衣服打的深浅不一,也还是能看出老太的高贵的。因此,我小时候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钉鞋声远远而来,再从我家屋檐下缓缓过去,从它“的的笃笃”还是“玎玎玲玲”的声音中,就能辨别出是哪家的老太太出门了。心里总免不了要猜想,这雨天,她要去哪儿呢?

钉鞋草鞋套鞋皮鞋布鞋绣花鞋,磨圆了青石板的棱角,磨凹了青石板的平面,独轮车推出了左右摇摆深深长长的沟槽。多少代人无意间的精雕细刻,使每一块青石犹如罗丹大师的雕塑佳作,精细圆润,线条流畅,美轮美奂。老街的青石板见证过它身边的祥和与争吵,天灾与人祸,记录了世代沧桑。

1962年拓街,青石板变成了砂石路,从此叮当之声绝于耳,漫天灰尘蔽于目。2000年拓街,把泰兴拓得很现代,泰兴靓了,帅呆了!今日之泰兴人好不自豪!20多年前我问外婆,你的钉鞋呢?她楞半天没记起藏哪儿去了。前几年问我94岁的老姑母,你的钉鞋呢?她张开没牙的嘴哈哈笑了好一阵子,说,你在说老话哟。

我真想收藏一双钉鞋,一块老街的青石板,已不可能,只能收藏一份记忆了。


二、邻舍家吴老爹

窄窄的老街两边是挤挤挨挨的老房子,青砖灰瓦,旧门破窗,高低错落,前后参差。百年老房子山墙根儿风化了,斑驳起层,碎落成灰,灰黑的砖上积聚起一层层白霜。老人说那是硝,可以用来做豆腐,还可以做炸药。左邻右舍几个小公鸡头兴奋不已,急不可奈的找来钢管、弹簧,用铅笔刀削个木把,一支火枪就成了。剥了炮仗倒出黄色TNT,与墙根儿的硝呀、路面的粗砂子呀一起和了,灌进枪筒,对着树梢上的一大群麻雀、白头翁、野鸽子“嘭----!”就是一枪。也不知道是TNT管用还是硝管用,枪声过后总有鸟掉下来。也许都不管用,说不定鸟儿是被吓下来的。

老家邻里之间互相称“邻舍家”,用泰兴话读这三个字,短促有力,脆脆蹦蹦。外乡人说,泰兴话听起来象日语。在老家,“邻舍家好,赛金宝”,更多体现为和谐、和睦、宽容和乐善好施。我在墙根儿刮硝,从自家刮到邻家,爹爹对着我脑壳就是一刮子(弓起手指轻轻敲一下):“死伢儿,你要扒房子呀!”邻舍家吴老爹笑语,“扒不倒的,我家老爹(爷爷)说,他的老爹砌这房子不用洋灰,用糯米汁,砖头化了墙都不倒的。”他晓得伢儿喜欢扒墙灰玩,就任我们扒,他晓得这墙不会倒掉,笑的一双盲眼眯成一条缝。

夏天的夜晚是孩子们最开心的时光。天黑了,西门人很少把油灯点起来,屋外比屋里亮堂。家家把晚饭端到街上吃,红彤彤的元麦面儿粥一口气喝下三、四碗,年龄小的男孩子女孩子开始捉迷藏,少则三、五人,多则十几人,呼呼拉拉满街跑,调皮的上了树梢,胆大的下了河坎,惹得鸣蝉闭了嘴青蛙跳下水。年龄大些的则跑来跑去逮上一小瓶萤火虫在掌心捏着,再拿把芭蕉扇端个小板凳,涌往吴家老爹门口听他说书。一起听书的还有洗过碗涮过锅的大人们。吴老爹知道邻舍家喜欢听他说书,就自备茶水自端板凳在大街上给邻里说起书来。年复一年,老街重复着同样的夏夜景色。

吴老爹大号吴康元,是西门老街上的名人,“吴瞎子”是邻舍家互相提起他的时候的尊称,说起这三个字是透着自豪的。当面则是喊他“吴家伯伯、吴家老爹”。他的眼睛什么时候坏的,大人没有说过,小孩子也不问,但他记性好会说书是出了名的。高高胖胖的吴老爹从冬到夏都是穿长衫,头上的瓜皮帽到了夏天才脱去。我和他不同,只在冬天穿长袍,瓜皮帽是不戴的。爹把我大脑袋一周的头发理光,留下头顶一撮头发。夏天洗过澡,红肚兜也不肯穿了,腆着个白晃晃的肚皮去听书。他说的书和扬州评书不同,既没有抑扬顿挫,也从不卖关子,什么“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他从来不说。他喝下一口香茶,捻着稀疏的山羊胡子,睁着灰白的眼睛看着远方,就四平八稳,慢条斯理地叙述起来。他只会说泰兴话。泰兴话不属于吴侬软语,也难以归入北方语系,泰兴方言里保留了很多古代汉语的音韵特点和辞汇,留存了大量的入声字,很适合口口相传讲述老旧的人和事。吴老爹用地道的泰兴话讲述着千百年前的故事,说到关键处,无光的眼睛半天不眨一下,声调还是那么稳实,好象是在回忆一个遥远的亲身经历,回忆一个苍凉的梦。蚊子象集团军一样在我们周围嗡嗡过来嗡嗡过去,一不小心会撞到人身上跌下去,听书的也只把芭蕉扇劈啪劈啪打两下腿呀胳膊的,就随它去了,一心听书。六十年代初的那几个夏天,我听完了吴老爹的《朱洪武和刘伯温》,《薛仁贵征东》、《说岳全传》、《武松》、《三国》、《西游记》、《白蛇传》、《杨家将》……一大摞子书。每晚只要吴伯听到有人喊“伢儿呀,伢儿呀,醒醒。”就会收场。家家油灯亮了起来,又吹灭了,呼呼睡去,第二天继续听他说书。他有两个儿子,老大叫十斤,老二叫八斤。十斤在故事声中进了军营,八斤后来去了矿山。

到我小学五年级那年夏天,吴家老爹突然不肯再说书了,邻舍家怎么恭维他也没用,他就是不开口。那是一九六六年。

再过几年,吴老爹仙逝,他带走了多少故事,连十斤和八斤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记下那么多故事的,后来成了个谜。

不知怎么的,多年以后我一想起吴家老爹,就想起朱洪武。也许是后来看见过朱洪武的画像,那个端坐着的明朝开国皇帝和这个端坐着说书的吴老爹长的真象。


三、碧水养人

出了老城向西12华里是浩淼的长江。江水有点浑,流入内河逐渐变清,七拐八弯到城里,河水就清澈见底了。每年除了七月半和八月半,长江潮汐使内河水位增高,水稍稍浑浊以外,一直都是清亮透明,碧波粼粼。碧水倒映着两岸芦苇、杨柳、拱桥、码头、水边人家,春日秋阳下那样明净,朝雾夜雨中那样朦胧。老街深巷配湾湾碧水,似一幅如梦如幻的画,一首幽静恬淡的诗。

西来的通江河淌过陆家湾到了三岔汪,清粼粼的水分成两脉,一脉穿过通江桥东去,一脉穿过师徒庙桥、丁家桥北上,直指季家园子。人小目光短,那时候,三岔汪在我眼里好宽广。开老虎灶的薛家奶奶她大儿子纪中从部队回来,脱了海魂衫跳下水,不经意就游穿了三岔汪,把一群打水仗的光屁股们惊的哇哇叫。纪中大哥来了劲儿,舒展长臂,象一条白鱼似的在清清河水中往北直窜,光屁股们舞着海魂衫和小裤衩儿,拎着军鞋,“噢-----噢-----”一路大呼大叫飞也似的跑到师徒庙桥,迎接会水的英雄爬上岸来。

那年夏天,纪中大哥把只会打水仗的旱鸭子赶下三岔汪,呛水的哭了,没呛的笑了,在一片哭笑打闹中,旱鸭子变成了一群会在水里爬的小狗,变成了黑蛋蛋。胆子大的敢逞能了,提气踮脚踩过滚烫的石板,从又高又圆的通江桥上跳下水,一个猛子扎下去,不用多换几口气,脑袋就从师徒庙桥下钻了出来,晃一晃满头的水,一边得意的等小伙伴们慢慢游来,一边从石桥缝隙往外掏长鱼。

爬上岸来,七八个黑蛋穿着湿漉漉的裤衩儿,手指掐着长鱼,挤着闹着,高抬着腿往回走,齐声吼叫----

“一二三四五,

上山打老虎,

老虎不在家,

等到三十夜(读‘ya’)……”

秋风萧瑟的季家园子和阳春三月的三岔汪是我去得最多的地方。

季家园子有一大片湿地,沼泽连着半深不浅的河水,蓝脖野鸭子和长长的水蛇穿梭于莲藕、茭瓜草之间。几度秋风刮过,野鸭和水蛇不见了,水面结了薄薄的冰,枯黄的茭瓜茎儿叶儿无力地耷拉下来。女人们赤脚踩冰,深一脚浅一脚割下野茭瓜草,孩子们蹦着跳着帮大人把水淋淋的草拖了回家。一个秋冬,天井里茭瓜草堆得象小山包,到开春,晾干的草卖到豆腐作坊包子店,一学期的学费就够了。那年三月,我用卖草的钱买了我的第一支笛子----那是我朝思暮想的宝物。

小伙伴们不太喜欢吹笛子,而我喜欢,心头跳跃着许多音符,吹出来才快活。有了笛子,三天两头扎进三岔汪芦苇荡里“多----来----米----”。芦苇生在水边,初春水位低,成片新生的芦苇从松软的河岸上立起身来,推倒一片芦苇压到身下,眼前就是湛蓝的天,洁白的云,嫩绿的叶,和煦的风。横着笛子吹一阵,倦了,四脚八叉躺着,尽情享受着春日暖阳,慵懒地睡去。一天又一天,气息均匀流畅了,手指会在笛孔上飞了,和着微风摇曳芦叶的瑟瑟声,笛声也象清粼粼的水波一样柔润悠扬了。笛膜是不用花钱买的,拔一根新芦,贴着芦节切成六、七寸长两头空的芦干,干净利落削三刀,就把薄如蝉翼的膜衣露出来了,轻轻一捻,膜衣成线,用细长的麦秸小心将捻成线的膜衣捅进芦干,从另一头出来的就是鲜嫩的笛膜了。笛膜越嫩越能发出丽音,也越难削,越难削则越发想削。削多了,破皮烂角的小本子夹不下了,挑一些最好的送给小伙伴,换来一片赞叹声。

春深了,水位高了,芦叶翠绿了,我也从水边撤退了,笛声由芦荡飘进了老街深巷。葛先生对爹爹说,“你家伢儿可以吹笛子。”

西门街上被称为先生的,唯葛先生一人,因为他文化高,写戏排戏最出名。他的《火烧镇东寺》被拍成了照片印成小人书,开头就说,“泰兴一城不如黄桥一镇,黄桥一镇不如横巷一村,横巷之富尽在八大家……”说的是横巷为富不仁财主的富有。人民群众反压迫反剥削之火烧成什么样呢?小人书说,“七天七夜的大火,把八大家的银子烧成了水,流成了河”。看了小人书,我更痛恨地主,更敬佩葛先生。葛家娘娘(大娘)对葛先生的好,在老街上是有口皆碑的,她把里里外外张罗得一一当当,那勤快劲儿让谁也看不出她曾是陆家湾的大家闺秀,再说,她还为葛先生养了三男三女六个伢儿。三个勤快的闺女之中,玲儿、蓉儿象娘,温和内敛,六儿象爹,才貌出众。

师徒庙桥畔有口老井,几百年来默默地向老街邻舍家奉献着用之不竭的甘泉。即使冬天里下一场厚厚的雪,通江河冰冻三尺,老屋檐冰挂一丈,井口也还飘着阵阵热气。姐姐们跟着姆妈(妈妈),玲儿们围着葛家娘娘到井边淘米捶衣。从深井打出满满一桶水来是个技术性很强的力气活,当瘦弱的玲儿们憋红了脸拎不上一桶水的时候,就到了八斤和我逞能的时候了,我会象变戏法似的拎一拎抖一抖麻绳,铅桶口朝下“嘭!”一声扎到水里,再一收一放,满满一桶温水就顺着井圈一道道深痕溜上来了。随着噼噼啪啪的捶衣声,温水变冷,冷水变冰,井栏成了溜冰场,刚刚还笑着跳着的六儿“啪----”地一声仰面摔在溜冰场上,六儿耍赖皮,哭了,大人笑了起来:“嘿嘿!脸上要结冰啦!”“屁股跌成两半个啦!”爱美的六儿不喜欢脸上结冰,转着身子也没瞅准屁股两半个了没有,就不哭了。玲儿和姐姐们唱起了歌,六儿忍不住也唱了起来:

“啦啦啦…啦啦啦…

我是卖报的小行家,

不等天明去卖报,

一面走,一面叫,

今天的新闻真正好,

七个铜板就买到两份报……”

多年以后,纪中大哥做了厂长。他家还开着老虎灶。

多年以后,六儿进了文工团,越唱越跳越水灵。

再后来,六儿嫁给了我从小的伙伴宗勤。要在现在,他属于标准的帅哥。

再后来,六儿和帅哥的女儿长得比他们俩都要靓。她教她的学生唱更多的歌。


四、少年不识愁滋味

西门老街上的少年自然分成男伢儿和女伢儿两拨,女伢儿有没有再分立山头,是说不清的。在我们眼里,她们成天只会哇哇尖叫,嘻嘻傻笑,活蹦乱跳。八面玲珑的秀儿是她们的头领。而十几个小公鸡头几经分化组合,到这一年分成了三摊子:勇和强网罗了敦实的八斤、宗勤、未鸣、根生和戴二,举石担抛石锁拿大顶蹲马步,练功习武;树生和铁林带一拨精瘦高挑的细猴儿,学着中学生,你推一下我挡一下,急跑几步往挂在树上的竹筐子里扔球,那筐子照例是去掉底的;剩下那些既不敦实也不高瘦的,他们不要,跟了秋生和春生吹拉弹唱,倒也不费力气。我和萧属于“剩下的那些”,只因萧从习步学语就和宗勤滚在一道,分不开了,瘦弱的他一面恐惧着石担石锁,一面跟了毅。我眼热着吹拉弹唱,手痒着石担石锁,就做了两栖人。惟独大洋马袁大林谁也不跟,他喜欢睡觉,吃炒蚕豆,看小人书,慵慵懒懒,独往独来。

清晨,西天边的月牙儿在青石板路上洒下一层幽幽的光,启明星亮晶晶地挂在黑黝黝的皂角树梢,勇已站在师徒庙桥头。他噘起嘴含住两只手指,“啾----------啾--------”,响哨刺破黎明前的黑暗,深巷旧宅一扇扇黑糊糊的破门吱牙吱牙响,不一会儿,一群光膀子就忽忽拉拉跑出了老城西门。这一跑,不到宝塔湾不回头,散散拉拉返回老城,已是东方既白。迎着绯红的朝阳回到桥头,伸拳踢腿向荷花池走去,汗珠早把裤衩儿湿了一圈。

炊烟缭绕在高低错落的老宅屋脊上,飘荡在荷花池边的小树林中。水边码头上,秀儿、玲儿、六儿和着蛙鸣鸟语唧唧咋咋说着笑着,水花四溅,一筐菜洗了半天。秋生和春生坐在林中树桩上,胡琴拉的水面生波,荷花摇曳。与荷花池隔树相望的小学操场是少年儿郎演戏武行的好去处。勇的队伍开进场来,树生和铁林这一拨正把一只用粗棉线缝补过的球不停的往挂在树干上的竹筐里灌,球没再破,人已经臭汗淋漓了。

人小心大,两拨少年的首领都想寻机闹事称雄老街。

八斤的大顶拿的好,当小伙伴们需要倚树倒立的时候,他已经会连翻几个空心筋斗接上倒立,以手当脚绕场转圈了。铁林一边拍皮球,一边拿眼瞄头朝下转圈的八斤,估算得七不离八,突然大踏步后退,“嘣!”一声闷响,八斤象门板似的仰在了土灰四溅的地上。

“他有意(故意)的!他有意的!”少年们即使头朝下也能看出铁林在耍坏,憋红着脸朝勇和强嚷嚷,冲天脚落地,涌上前来。

“谁说我有意啦!”逗事的铁林来了劲,对比他低一头的宗勤、未鸣、根生、戴二和我,嘻嘻哈哈不当回事,抱着膀子叉开腿。他的眼睛盯住了哆哆嗦嗦往后退的萧。

勇不说话,把石锁稳稳的从左肘翻到右肘,稳稳的放下,对着瘦高的铁林眨巴眨巴单眼皮,猛地抬起腿,只听“嘭----!”的一声,破皮球带着啸叫穿过土灰纷飞的操场,飞过小树林,掠过秋生、春生的耳边,落到荷花池里,腾起一群青蛙。蛙不鸣了,琴不响了,球还在水面晃荡,秋生和春生张大了嘴,呆了。水边石码头上洗菜的玲儿和看洗菜的六儿捂住了嘴,秀儿挎着滴水的竹筐瞪圆了一双杏眼。

八斤索性躺着。

树生怕金林吃亏,走近来。

铁林真没想到毅的脚那么有劲,搞不清楚那胳膊是不是更有劲,气先短了一截。偏巧树生来了,他退不了场。

“把他拉起来!”勇低声命令。毅正在变声,嗓子一点都不好听,但是很有力量,一字一顿。

“你先把球拾回来你不拾我不拉……”铁林亮着嗓门急急吐出一串字来,声音微微颤抖。

“拉不拉?”勇的头随着声音在抬高,额头能顶到铁林的鼻子。

“拾不拾?”嗓子不亮了。

铁林低下鼻子,额头抵住了额头。

铁林毕竟高半个头,他揣摩,只要勇的胳膊腿儿没上阵,我不怵他。

两颗脑袋相抵,全身的重量都推到对方的脑门子上,斜着架出了个人字。以躺着的八斤为中心,这个“人”字转开了圈。两边的少年跟着这一撇一捺,无声的转起圈儿来。转了也许两圈,也许三圈,八斤看的有点儿头晕……

“没意思,没意思。”

冷不丁一个很不耐烦的声音使少年们吃了一惊,顶着头的和没顶头的都把头转过去找:谁呀?

大洋马懒洋洋的从小巷口晃了过来,身后的秋生对他比划着什么,他们也是头靠头。

三山不靠的大洋马袁大林,让人看了就想笑。个头儿太高,又太瘦,一身白肉在晨光下晃眼。他本来是长的蛮好,一颗瘦脑袋活脱脱象今之世界球星贝克汉姆,只是他身子骨儿总有“一点点”让人发笑的地方:没肉的小腹挺了一点,搓衣板背梁弓了一点,麻杆儿腿叉开了一点,一双大脚“八字”了一点。就这几个一点点,使他成了个稍稍弯曲的“S”,使他的胳膊由身体两侧移到身后,晃荡晃荡,步子也慢了起来。

“没意思。”

大洋马一边说着一边慢悠悠的摸摸勇和铁林的脑门,慢悠悠的拉起八斤,很不耐烦的把小人书和一纸包炒蚕豆塞到一脸惊愕的八斤手上,慢悠悠的向荷花池走去。荷花池本来不深,大洋马把破球拾回来,清粼粼的水只漫过了裤裆。他忘记了脱鞋。也许是他懒得脱鞋。

少年们也觉得没意思,谁做首领不都一样的?铁林去拍八斤屁股上的灰,一手的汗水,越拍越脏。勇想把泄了气的皮球吹起来,腮帮鼓的比破球还圆,吹进去的气和漏出来的气保持了平衡,皮球内囊发出呼呼的声响。

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老街深巷少年三军合而为一,皆大欢喜。以秀儿为领袖的女伢儿们从此少了捂嘴巴瞪眼睛的机会,一路打着闹着穿街过巷----

“龙门龙门几尺高?

三十六尺高。

骑花马,带把刀,

走你家门口操一操……”

银铃般的笑声敲打着青石板路,穿过师徒庙桥、通江桥,穿过乐呵呵的盲眼吴家老爹的身旁,飘荡在三岔汪、季家园子……


五、把戏

老泰兴把“马戏”说成“把戏”,看马戏团、杂技团表演就是“看把戏”。知道把戏团要来,是听葛先生说的。

葛先生家家境好,和我家祖祖辈辈是老邻舍家,哪天他家做了好菜,哪天我们姐弟五个也就打牙禁了。这一天,葛先生顶着火辣辣的大太阳从文化馆回来,脱了旧得看不出颜色的细洋布中山装叫玲儿挂起来,接过六儿递上大芭蕉扇一边噗噗的扇着,一边对葛家娘娘说:“把戏团要来了。”矮小的葛家娘娘很少言语,不急不慢的烧茄子。茄子再嫩也是削了皮的,放上肥肉丁,茄子就闷在油里了,香味飘过丁家桥。六个孩子吃着香喷喷的茄子的时候,葛家娘娘端着大海碗跨进我家门槛,说,“把戏团要来了。”

“把戏团要来了!把戏团要来了!”老街上男伢儿女伢儿欢呼雀跃,天边漫卷的火烧云把红扑扑的脸蛋染得更红。

星空下,听吴家老爹说书的少年一个个躁动不安,那边说到“杨再兴误走小商河,连人带马,陷在河里”,这边议论着“把戏团也有马,还有大象”。那边说“那些番兵看见,一声‘放箭’,番兵番将万箭齐发,可怜杨再兴连人带马满身是箭,射得象个大刺猬”,这边说“耍把戏的就不怕,刀枪不入”。吴家老爹怅然太息:“后人有诗凭吊杨将军:‘东南一棒天鼓响,西北乾方坠将星。未曾受享君恩露,先台泣夜萤’……”这声声太息,早被伢儿门的唧唧咋咋的躁动不安压没了。吴老爹叹息完杨再兴,觉察今日和往日不同,咂口茶,捋着山羊胡子笑笑:“好啦,回去困觉吧。”

这一拨好儿郎哪里肯困觉?呼啦一下就涌到荷花池去,就着银河洒落的微光,“嘿嘿----哈哈----”飞拳踢脚,连害着瘩背的戴二也不辍勤学,裂着嘴缩起脖子一个劲儿打扫堂腿。大洋马咯嘣咯嘣嚼着喷香的蚕豆,围着场子纳闷儿:

“他们又犯什么毛病了呢?”

大洋马不懂,他们要学岳飞精忠报国,他们要比杨再兴强,刀枪不入,还要比武松、赵云、诸葛亮、姜太公有本事。他们悠悠忽忽,觉得自己已经骑上把戏团的高头大马,“龙冬呛----龙冬呛----”好不威风……

“龙冬呛----龙冬呛才一才呛-----”把戏团真的来了。马匹吃了草,狮虎吃了肉,大象冲了凉,跟着红红绿绿吹吹打打的大蓬车绕着老城墙游行起来。几乎已夷为平地的宽阔的老城墙象过节一般热闹,观者如海,残阳如血。硕大的鼓钹齐鸣,震撼着树叉上墙头上屋脊上的跳动不已的心,十余把号角冲天,翻卷着由西向东辐射的血色鱼鳞云。东西南北门的伢儿围着把戏团前窜后跳,越聚越多。勇和铁林各拎一把石锁遥遥走在把戏团的前面,不时的朝树叉墙头瞟一眼,似乎那些高头大马狮子老虎就是他们的。

把戏团傲然前行。鼓号声中,八匹高大肥硕的黄膘马排成两列,随着领头的紫花马轻盈的舞步,齐刷刷的跳跃前进。我惋惜着:要是跳舞的马能进窄窄的老街,铁蹄在青石板上弹出的音符一定比老太太钉鞋声更清脆,更爽朗,“踢雳----踏拉----踢雳----踏拉----”会一直敲进人的心里去。黄骠马是剪齐了鬃毛的,尾巴也给打了卷儿,装扮出一副贵族像。金鞍上的红男绿女个个矜持的作浅笑状行拱手礼,随着舞蹈的坐骑上下左右颠簸,动作整齐划一,俨然一派英雄气概。紫花马颈鬃飞扬尾鬃摇曳,银鞍上的英雄模仿京剧大花脸做派,白战袍白花翎,嘴里“哇呀呀~~~~~~~”喊出丹田之气,一双银锤水流星一般飞舞,令少年儿郎好生羡慕。

马队的身后是四头大象,头象背上站一条好汉,黑巾缠头,黑色紧身短打,盘龙扣密匝匝排在前襟,平伸鼓满腱子肉的双臂,肩扛毛竹直刺红彤彤的鱼鳞云。他仰头看着顶端的红衣少女,不时曲膝弯腰,再猛的站起,再颠上几颠,令那毛竹弯如长弓,红衣少女在长弓的那端晃晃悠悠,吓的穿香云纱的老太太直喊乖乖,秀儿玲儿蓉儿六儿一声尖叫。

再往后是妞妞捏捏的笨熊,摇晃长发的雄狮,惊恐万状的猴儿,美髯公老山羊,它们都由拿鞭子的人牵着,个个循规蹈矩,绝不敢越雷池一步。惟独那群长毛短毛的狗儿们上窜下跳不守规矩,总是要抖搂抖搂它们的机灵。大蓬车里装着铁笼子,铁笼子里趴着几只懒洋洋的兽中之王,任尔山呼海啸,虎自闭目养神。……

西天变成一抹绛红,失却光辉的橘黄色太阳很不情愿的从宝塔湾,从宽阔的长江上沉了下去,夜幕降临到耍把戏的场地上。场子摆在仙鹤汪,三面环水,水边有树,一人多高的布幔沿着树围住了宽广平坦的空地,没有票的大人和伢儿或爬上高高的老榆树品“嗟来之食”,或挤在布幔的破洞口看人家的屁股和后背。几个调皮的伢儿从布幔底下钻了进去,被拎了出来,又伺机从另一个防线更薄弱的地方钻进去。我和秋生捏着葛先生给的票进得布幔,直奔文场武场而去,一屁股坐到锣鼓阵前惬意四顾----

偌大一个把戏场被挂在四角树梢的汽油灯照的明如白昼,嘈杂的人声盖不住头顶汽油灯呼呼的杂音,层层叠叠的人群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涌来挤去,空地越来越小。一拨小公鸡头“呼----”的窜到中央,又“呼----”的退回原地,哈哈笑着享受成功表演的喜悦。香云纱太婆们屁股底下的杌子被身后的儿子们一再往前挪动,老眼昏花的老太太就着汽灯的光照,张大没牙的嘴巴和对面的香云纱打哈哈。十斤、八斤、宗勤和萧都不见了,只有勇、铁林和戴二在场外树叉儿上晃荡,他们比有票的还开心。

“卜嘟卜嘟卜嘟嘟嘟……”号角奏起,鼓钹响起,八匹高头大马驮着手舞长绸的男女从缺口处嘶鸣着踢踏入场,这马通晓人性,总是踩着你的鞋边儿绕场而跑,由徐而疾直至飞奔,长绸劈啪劈啪凌空炸响,吓的香云纱和儿子们一再挪移杌子,层层叠叠的人群被压缩到极限,场子宽广起来了,只是苦了贴近布幔的三寸钉,他们只有看后脑勺、吻汗臭和听“卜嘟”的份儿。大洋马袁大林的白脑袋在人群中特别晃眼。

要不是铁林他们三人压折了老树干,戴二摔折了胳膊腿,我们这一干小伙伴是能够把把戏看到底的。

……把戏一来二去,各有巧妙不同,正等着狮虎大象主角上场,却不料蹦出一个白鼻子小丑来,这边厢武场着实卖力敲起“急急风”,逗引小丑前前后后多翻了许多个筋斗----

“吧嗒----台!将!才!将!才----将将将才----将才一才将才……”小丑的功夫不丑,最后还是翻不动了,脚下生风急急绕场一周,跑回场中,有模有样一个亮相,“将----将----将才一才----将!”这最后一“将”被小丑稳稳的抓在了伸在头顶的手心。人们齐声喝彩,正欲将拎在嗓门的心放回去,不曾想那小丑把刚刚抓住最后一“将”的手从空中落到嘴上,猛然往前一甩,引出嘴里一团火来,炽热的火蛇喷出一丈来远----

“啊!~~~~~~~~”“咔嚓!……嘭嘭!嘭!”

人们惊恐着火蛇的时候,老榆树断了。

火是燎不到看把戏的人的,却把老榆树吓折了,勇、铁林和戴二从空中摔回地上。把戏场骚乱起来。

耍把戏的镇场有方,很快把小丑换成了老虎,布幔里不明就里的人又回过神儿来,继续瞪大眼睛看老虎从笼子里跃出来。

我和秋生钻出布幔,方知毅和金林无大碍,勇一个鹞子翻身,毫发无损,铁林曲腿着陆带前滚翻,只被石块蹭破了脸皮,惟独戴二还躺在地上哼唧哼唧,他的胳膊腿儿重重的击打了树下的石块。十来个惊魂未定的少年急急商量救治办法,只听一声斥责:“还楞着干什么?快抬到严立斋家去!”

应声望去,是纪中大哥。

纪中大哥统领我们七手八脚抬起流血的戴二往严家巷奔去。

大洋马不急不慢的跟着我们。他也没有看完把戏。

把戏团的鼓钹号角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了……


六、深宅大院的昏黄灯光

鳞次节比的老房子分列青石板街的两旁。老人们说,光绪32年一场大火光顾了西门老街,把富人烧穷了,穷人烧光了。这些老房子再没有先前“入神(精彩,气派,风光)”了。说起那场大火,心有余悸的老人还在念叨:天意啊!该他讨债鬼活不了。

“他”是谁?问了许多老人,谁也说不清楚,只是说他小小少年就聪敏伶俐,私塾上的好,又孝顺。火从老街北侧燃起的时候,他回里屋叫醒爹娘,爹娘逃出了火场,他却被火追着烧。邻舍家剃头匠头顶湿淋淋的被子把他抱到街南,火球跟到街南,任凭水龙对着他身上喷水,他还是被烧死了。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灭了。

“好人不长久,祸害一千年。”人们倚着抢出来的家具箱柜,守着一堆古董,一边对着烧通天的屋脊、扒倒了的山墙发呆,一边叹息着那个伢儿。我们至今还能听到1907年的声声叹息。历经劫难重又修复的老宅,从此风光索然:房子的大梁不再很粗,椽子不再笔直。富人家把望板改成了望砖,穷人家把望砖换成了芦席。先前密密匝匝竖直的青瓦现在勉强摊平在屋顶,象石蜡一般灰白色的瓦花在屋顶随处生根,萧瑟地承受着春风夏雨秋霜冬雪。雕饰着夔纹的瓦当不再挂满檐头,只有大户人家门楣的砖雕还在向人们诉说着深宅大院的老故事。

老中医严立斋就住在严家巷门楣有砖雕的深宅大院里。三进九间七架梁高堂大屋,几间拱形屋顶的厢房环抱着前后两个天井。砖制的鱼化龙怪兽蹲在正屋屋脊两端,象栖息在天井内高高的白果树梢上,静默地昂首向着布满星斗的夜空。

纪中大哥一行跌跌撞撞驮着戴二登上三五级台阶,入得大门,穿过二门,撞开第三进雕花格扇门,把在长条桌前翻阅药典的立斋老先生唬的挺直了身子翘起了胡须,眼前的药书“啪”的一声合上,小油灯的火头忽明忽暗,几番摇曳之后,昏黄的灯火拉着长长的黑烟立直了,老先生这才将五撇长须缓缓收向细长脖子,目光从圆溜溜的眼镜片儿上穿过来,定定地打量这一拨不速之客。

自明清更替,严家就远离官场改做郎中,代代相传名气日甚,到立斋老先生的父亲,已置得房屋数十间,药铺两处,乡下田亩若干。光绪年大火后,严家卖了田亩修复高堂大屋,再无财力扶起烧塌了的药铺,也就让它歇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严家的富有在西门街上仍是屈指可数的。严立斋凭籍祖传的高超医术和白面儒生模样,讨得娇妻仍不失风流。没了田亩店铺,到了泰兴解放初期定成分时反倒帮了严立斋的忙,连破落地主也没定上,三进大屋有两进瓜分给了四户城市贫民,那装药的百屉橱,捣药的瓶儿罐儿舂儿青铜碾槽,一股脑儿挤进了后厢房。立斋先生从此不再风流倜傥,白天在厅堂内为上门客望闻问切,向晚则就着洋油灯微弱昏黄的光,将火熏酥了的水泡皱了的精华药典、祖传秘方小心翼翼摊在长条桌上,工工整整抄录成册。年年月月春去秋来,书柜渐丰,衣带渐宽,一身素白的洋大布衣衫,一头白发一腮白须两弯寿眉,透出一股仙气来。若干年后我见到相声界老前辈、精瘦细长的马三立的时候,竟突发奇想:马三老若也是美髯公,若也是一身素白长衫,若也戴一副浑圆的金丝眼镜,若也留得十根弯曲如钩长长的指甲,那就是严立老无疑了。

少年儿郎你一眼我一语,没能让立斋老先生拎出头绪来,侧耳向着纪中,很快明白就里。他指着条桌上的纸墨笔砚线装古书一声喝:

“撤了!”

转身向内又一声喝:

“鹏儿!拿罩子灯!”

老先生的孙儿举着带玻璃罩的洋油灯,乘着抬戴二上条桌的当儿,捂着玻璃罩哈气,细长的手指夹着棉纸往罩子内一阵搅和,棉纸黑了,厅堂顿时亮堂了许多。高高瘦瘦的立斋先生弓身如虾,围着条桌左转一圈,右转一圈,用长着长长指甲的手捏遍四肢,重又坐回藤椅眯眼把脉。戴二不哼了,小公鸡们看着老先生的眼睛先是眯着,继而闭着,陡然睁开,忽然命众人将戴二翻转趴下,问一句,疼了几天了?遂起身细细端详起来……

老先生取过白铜水烟袋,“噗呲”一口气吹燃烟芒子,“咕嘟咕嘟”吸几口烟,坐在藤椅上慢条斯理说出一番话来,让人吃惊不小----

“别看他血呼淋拉的,样子难看而已,皮肉之苦不碍大事;这个伢儿右臂脱臼,右腿骨折,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也没得事,我包他八十天就好。可能要他命的,是‘瘩背’。”

“要他的命?!”小公鸡们倒吸一口凉气,看看老先生,转过眼来盯牢戴二的背----在他后脖正下方后心正中间象核桃似的鼓胀着一颗疖子,擦破一层薄皮,流出的黑血之中混着一丝脓。

“你这个小把戏天天顶着大太阳爬树掏鸟窝是不是?身上脏乎乎的不好好洗澡是不是?你爹爹姆妈以为你只是生了个疖子,很不在乎是不是?差矣差矣!”

戴二呆了!

“人,体内有毒,体外有菌,大暑之日发于表,轻则痱子,中则疖子,重则瘩背,又称对口疮。所以谓之重症,乃因毒疮对准脊椎靠近心脏,若不妥当处置,毒气或则攻心,或则侵入骨髓,引发败血则无可药救矣!险险险!按理说,这瘩背尚未熟透,不需动刀,无奈皮已破脓已溢,万不可让那毒气四散。鹏儿----拿刀来!”

众目睽睽之下,一身仙气的立斋老先生手执紫铜小刀,就着罩子灯烫过,口喷一口烈酒,一刀扎下去,黑血白脓冒出来。长着长指甲的双手扣成环,在红肿处猛一挤压,居然挤出五、六根脓头来……

脱臼复位,断骨接准,老先生大汗淋漓,气喘吁吁。鹏儿举起罩子灯,照着老爹进厢房。复出,照准瘩背盖贴尤一丹掺太乙膏,左臂右腿盖贴消瘀止痛膏,右腿上夹板。示与纪中中药方两付。昏黄的灯光下,严老先生墨迹未干的药方洋溢着黄庭坚书法的韵味,恣意伸展,疏朗有力:

清暑汤:连翘花粉赤勺甘草滑石车前草金银花泽泻淡竹叶

新伤续断汤:归尾土鳖虫乳香没药丹参自然铜(醋浸)骨碎补泽兰叶延胡索苏木续断桑枝桃仁

先生再三叮嘱纪中,要戴二的爹娘一定去城南药铺抓药,图个货真价实。药材在瓦罐中浸泡小半个时辰,用天落水文火煮小半个时辰,日服两次。待除去夹板,自采紫树草、桑树枝,熬水浸洗骨伤处,以利恢复。

“伢儿家,暑天谨防毒日头呀!”一身白衫的立斋先生对着七高八低的小公鸡头们轻轻摇晃着长长的指甲。

说话间,鹏儿已将罩子灯换成了小洋油灯,冒着黑烟的火头摇曳着幽幽的黄光。明式书柜上的医书药典,清式博古架上的西洋自鸣钟、明清瓷器、端砚湖笔,以及花几上的画坛子、帽筒子、糖罐子,夏天的玉石枕,冬天的铜手炉,在昏黄的灯光下忽隐忽现,晃晃悠悠的灯光把人的影子晃上了高高的山墙……

十几个人急促的脚步声再次在青石板上响起的时候,天墨黑墨黑,一只雄鸡刚被惊醒,直着嗓子叫起来。


王慰先:1978年考入南京大学中文系,1982年留校任教,1986年调入江苏省政府办公厅,先后任省长办公会议秘书、办公厅行政处副处长、江苏省人民政府驻外办事处服务中心主任。2005年下海经商。江苏省直书协会员,南京大学东方艺术研究会书法组组长,文化部中艺卿云书画院副院长,百灵顿艺术馆馆长,作家联盟会员,国家一级书法师。从事文学创作、艺术创作,多有作品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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